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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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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禺
第三幕
〔天更暗了。外面一两声雁叫,凄凉而寂寞地掠过这深秋渐晚的天空。
愫 方 (轻轻叹息了一声,显出一点疲乏的样子。忽然看见桌上那只鸽笼,不觉伸手把它举起,凝望着那里面的白鸽,……那个名叫“孤独”的鸽子——眼前似乎浮起一层湿润的忧愁,却又爱抚地对那鸽子微微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,……)
〔这时瑞贞提着一只装满婴儿衣服的小藤箱,把藤箱轻轻放在另外一张小桌上,又悄悄地走到愫方的身旁。
曾瑞贞 (低声)愫姨!
愫 方 (略惊,转身)你来了!(放下鸽笼)
曾瑞贞 你看见我搁在你屋里那封长信了么?
愫 方 (点头)嗯。
曾瑞贞 你不怪我?
愫 方 (悲哀而慈爱地笑着)不,……(忽然)真地要走了么?
曾瑞贞 (依依地)嗯。
愫 方 (叹一口气,并非劝止,只是舍不得)别走吧!
曾瑞贞 (顿时激愤起来)愫姨,你还劝我忍下去?
愫 方 (仿佛在回忆着什么,脸上浮起一片光彩,缓慢而坚决地)我知道,人总该有忍不下去的时候。
曾瑞贞 (眼里闪着期待的眼色,热烈地握着她的苍白的手指)那么,你呢?
愫 方 (焕发的神采又收敛下去,凄凄望着瑞贞,哀静地)瑞贞,不谈吧,你走了,我会更寂寞的。以后我也许用不着说什么话,我会更——
曾瑞贞 (更紧紧握着她的手,慢慢推她坐下)不,不,愫姨,你不能这样,你不能一辈子这样!(迫切地恳求)愫姨,我就要走了,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几句痛快话?你为什么不说你的——(暧昧的暮色里,瞥见愫方含着泪光的大眼睛,她突然抑止住自己。
愫 方 (缓缓地)你要我怎么说呢?
曾瑞贞 (不觉嗫嚅)譬如你自己,你,你,……(忽然)你为什么不走呢?
愫 方 (落漠地)我上哪儿去呢?
曾瑞贞 (兴奋地)可去的地方多得很。第一你就可以跟我们走。
愫 方 (摇头)不,我不。
曾瑞贞 (坐近她的身旁,亲密地)你看完了我给你的书了么?
愫 方 看了。
曾瑞贞 说的对不对?
愫 方 对的。
曾瑞贞 (笑起来)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道走呢?
愫 方 (声调低徐,却说得斩截)我不!
曾瑞贞 为什么?
愫 方 (凄然望望她)不!
曾瑞贞 (急切)可为什么呢?
愫 方 (想说,但又——这次只静静地摇摇头)
曾瑞贞 你总该说出个理由啊,你!
愫 方 (异常困难地)我觉得我,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了。(“了”字此处作“完结”讲)
曾瑞贞 我不懂。
愫 方 (微笑,立起)不要懂吧,说不明白的呀。
曾瑞贞 (追上去,索性——)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?
愫 方 (有一丝惶惑)你说——
曾瑞贞 (爽朗)找他!找他去!
愫 方 (又镇定下来,一半像在沉思,一半像在追省,呆呆望着前面)为什么要找呢?
曾瑞贞 你不爱他吗?
愫 方 (低下头)
曾瑞贞 (一句比一句紧)那么为什么不想找他?你为什么不想?(爽朗地)愫姨,我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呆了。这些话一个月前我决不肯问的。你大概也知道我晓得。(沉重)我要走了,此地再没有第三个人,这屋子就是你同我。愫姨,告诉我,你为什么不找他?为什么不?
愫 方 (叹一口气)见到了就快乐么?
曾瑞贞 (反问)那么你在这儿就快乐?
愫 方 我,我可以替他——(忽然觉得涩涩地说不出口,就这样顿住)曾瑞贞 (急切)你说呀,我的愫姨,你说过你要跟我好好谈一次的。愫 方 我,我说……(脸上逐渐闪耀着美丽的光彩,苍白的面颊泛起 一层红晕。话逐渐由暗涩而畅适,衷心的感动使得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)……他走了,他的父亲我可以替他伺候,他的孩子,我可以替他照料,他爱的字画我管,他爱的鸽子我喂。连他所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,该喜欢,该爱,为着……
曾瑞贞 (插进逼问,但语气并未停止)为着?
愫 方 (颤动地)为着他所不爱的也都还是亲近过他的!(一气说完,充满了喜悦,连自己也惊讶这许久关在心里如今才形诸语言的情绪,原是这般难于置信的)
曾瑞贞 (倒吸一口气)所以你连霆的母亲,我那婆婆,你都拚出你的性命来照料,保护。
愫 方 (苦笑)你爹走了,她不也怪可怜的吗?
曾瑞贞 (笑着却几乎流下泪)真的愫姨,你就忘了她从前,现在,待你那种——
愫 方 (哀矜地)为什么要记得那些不快活的事呢,如果为着他,为着一个人,为着他——
曾瑞贞 (忍不住插嘴)哦,我的愫姨,这么一个苦心肠,你为什么不放在大一点的事情上去?你为什么处处忘不掉他?把你的心偏偏放在这么一个废人身上,这么一个无用的废——
愫 方 (如同刺着她的心一样,哀恳地)不要这么说你的爹呀。
曾瑞贞 (分辩)爷爷不也是这么说他?
愫 方 (心痛)不,不要这么说,没有人明白过他啊。
曾瑞贞 (喘一口气,哀痛地)那么你就这样预备一辈子不跟他见面啦?愫 方 (突然慢慢低下头去)
曾瑞贞 (沉挚地)说呀,愫姨!
愫 方 (低到几乎听不见)嗯。
曾瑞贞 那当初你为什么让他走呢?
愫 方 (似乎在回忆,声调里充满了同情)我,我看他在家里苦,我替他难过呀。
曾瑞贞 (不觉反问)那么他离开了,你快乐?
愫 方 (低微)嗯。
曾瑞贞 (叹息)唉,两个人这样活下去是为什么呢?
愫 方 (哀痛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的波纹)看见人家快乐,你不也快乐么?
曾瑞贞 (深刻地关心,缓缓地)你在家里就不惦着他?
愫 方 (低下头)
曾瑞贞 他在外面就不想着你?
愫 方 (眼泪默默流在苍白的面颊上)
曾瑞贞 就一生,一生这样孤独下去——两个人这样苦下去?
愫 方 (凝神)苦,苦也许;但是并不孤独的。
曾瑞贞 (深切感动)可怜的愫姨,我懂,我懂,我懂啊!不过我怕,我怕爹也许有一天会回来。他回来了,什么又跟从前一样,大家还是守着,苦着,看着,望着,谁也喘不出一口气,谁也——
愫 方 (打了一个寒战,蓦地坚决地摇着头)不,他不会回来的。
曾瑞贞 (固执)可万一他——
愫 方 (轻轻擦去眼角上的泪痕)他不会,他死也不会回来的。(低头望着那块湿了的手帕,低声缓缓地)他已经回来见过我!
曾瑞贞 (吃了一惊)爹走后又偷偷回来过?
愫 方 嗯。
曾瑞贞 (诧异起来)哪一天?
愫 方 他走后第二天。
曾瑞贞 (未想到,嘘一口气)哦!
愫 方 (怜悯地)可怜,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。
曾瑞贞 (猜想到)你就把你所有的钱都给他了?
愫 方 不,我身边的钱都给他了。
曾瑞贞 (略略有点轻蔑)他收下了。
愫 方 (温柔地)我要他收下了。(回忆)他说他要成一个人,死也不再回来。(感动得不能自止地说下去)他说他对不起他的父亲,他的儿子,连你他都提了又提。他要我照护你们,看守他的家,他的字画,他的鸽子,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,他还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——(泪珠早已落下,却又忍不住笑起来)瑞贞,他还像个孩子,哪像个连儿媳妇都有的人哪!
曾瑞贞 (严肃地)那么从今以后你决心为他看守这个家?(以下的问答几乎是没有停顿,一气接下去)
愫 方 (又沉静下来)嗯。
曾瑞贞 (逼问)成天陪着快死的爷爷?
愫 方 (默默点着头)嗯。
曾瑞贞 (逼望着她)送他的终?
愫 方 (躲开瑞的眼睛)嗯。
曾瑞贞 (故意这样问)再照护他的儿子?
愫 方 (望瑞,微微皱眉)嗯。
曾瑞贞 侍候这一家子老小?
愫 方 (固执地)嗯。
曾瑞贞 (几乎是生了气)这整天看我这位婆婆的脸子?
愫 方 (不由得轻轻地打了一个寒战)喔,——嗯。
曾瑞贞 (反激)一辈子不出门?
愫 方 (又镇定下来)嗯。
曾瑞贞 不嫁人?
愫 方 嗯。
曾瑞贞 (追问)吃苦?
愫 方 (低沉)嗯。
曾瑞贞 (逼近)受气?
愫 方 (凝视)嗯。
曾瑞贞 (狠而重)到死?
愫 方 (低头,用手摸着前额,缓缓地)到——死!
曾瑞贞 (爆发,哀痛地)可我的好愫姨,你这是为什么呀?
愫 方 (抬起头)为着——
曾瑞贞 (质问的神色)嗯,为着——
愫 方 (困难地)为着,我不知道该怎么说,——(忽然脸上显出异样美丽的笑容)为着,这才是活着呀!
曾瑞贞 (逼出一句话来)你真地相信爹就不会回来么?
愫 方 (微笑)天会塌么?
曾瑞贞 你真准备一生不离开曾家的门,这个牢!就为着这么一个梦,一个理想,一个人——
愫 方 (悠悠地)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——
曾瑞贞 (迫待)什么时候?
愫 方 (笑着)那一天,天真的能塌,哑巴都急得说了话!
曾瑞贞 (无限的悯切)愫姨,把自己的快乐完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危险的,也是不应该的。(感慨)过去我是个傻子,愫姨,你现在还——
〔室内一切渐渐隐入在昏暗的暮色里,乌鸦在窗外屋檐上叫两声又飞走了。在瑞贞说话的当儿,由远远城墙上断续送来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,在凄凉的空气中寂寞地荡漾,一直到闭暮
愫 方 不说吧,瑞贞。(忽然扬头,望着外面)你听,这远远吹的是什么?
曾瑞贞 (看出她不肯再谈下去)城墙边上吹的号。
愫 方 (谛听)凄凉得很哪!
曾瑞贞 (点头)嗯,天黑了,过去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就怕听这个,听着就好像活着总是灰惨惨的。
愫 方 (眼里涌出了泪光)是啊,听着是凄凉啊!(猛然热烈地抓着瑞贞的手,低声)可瑞贞,我现在突然觉得真快乐呀!(抚摸自己的胸)这心好暖哪!真好像春天来了一样。(兴奋地)活着不就是这个调子么?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!(感动地流下泪)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,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!
曾瑞贞 (拿手帕替她擦泪,连连低声喊)愫姨,你怎么真地又哭了?愫姨,你——
愫 方 (倾听远远的号声)不要管我,你让我哭哭吧!(泪光中又强自温静地笑出来)可,我是在笑啊!瑞贞,——(瑞贞不由得凄然地低下头,用手帕抵住鼻端。愫方又笑着想扶起瑞贞的头)——瑞贞,你不要为我哭啊!(温柔地)这心里头虽然是酸酸的,我的眼泪明明是因为我太高兴哪!——(瑞贞抬头望她一下,忍不住更抽咽起来。愫抚摸瑞的手,又像是快乐,又像是伤心地那样低低地安慰着,申诉着)——别哭了,瑞贞,多少年我没说过这么多话了,今天我的心好像忽然打开了,又叫太阳照暖和了似的。瑞贞,你真好!不是你,我不会这么快活;不是你,我不会谈起了他,谈得这么多,又谈得这么好!(忽然更兴奋地)瑞贞,只要你觉得外边快活,你就出去吧,出去吧!我在这儿也是一样快活的。别哭了,瑞贞,你说这是牢吗?这不是呀,这不是呀,——
曾瑞贞 (抽咽着)不,不,愫姨,我真替你难过!我怕呀!你不要这么高兴,你的脸又在发烧,我怕——
愫 方 (恳求似的)瑞贞,不要管吧!我第一次这么高兴哪。(走近瑞放着小箱子的桌旁)瑞贞,这一箱小孩子的衣服你还是带出去。(哀悯地)在外面还是尽量帮助人吧!把好的送给人家,坏的留给自己。什么可怜的人我们都要帮助,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的啊!(打开那箱子)这些小衣服你用不着,就送给那些没有衣服的小孩子们穿吧。(忽然由里面抖出一件雪白的小毛线斗篷)你看这件斗篷好看吧?
曾瑞贞 好,真好看。
愫 方 (得意地又取出一顶小白帽子)这个好玩吧?
曾瑞贞 嗯,真好玩!
愫 方 (欣喜地又取出一件黄绸子小衣服)这件呢?
曾瑞贞 (也高起兴来,不觉拍手)这才真美哪!
愫 方 (更快乐起来,她的脸因而更显出美丽而温和的光彩)不,这不算好的,还有一件(忍不住笑,低头朝箱子里——)
〔凄凉的号声,仍不断地传来,这时通大客厅的门缓缓推开,暮色昏暗里显出曾文清。他更苍白瘦弱,穿一件旧的夹袍,臂里挟着那轴画,神色惨沮,疲惫,低着头踽踽地踱进来。
〔愫方背向他,正高兴地低头取东西。瑞贞面朝着那扇门——
曾瑞贞 (一眼看见,像中了梦魇似的,喊不出声来)啊,这——
愫 方 (压不下的欢喜,两手举出一个非常美丽的大洋娃娃,金黄色的头发,穿着粉红色的纱衣服,她满脸是笑,期待她望着瑞)你看!(突然看见瑞贞的苍白紧张的脸,颤抖地)谁?
曾瑞贞 (呆望,低声)我看,天,天塌了!(突然回身,盖上自己的脸)
愫 方 (回头望见文清,文清正停顿着,仿佛看不大清楚似的向她们这边望)啊!
〔文清当时低下头,默默走进了自己的屋里。
〔他进去后,思懿就由书斋小门跑进。
曾思懿 (惊喜)是文清回来了么?
愫 方 (喑哑)回来了!
〔思立刻跑进自己的屋里。
〔愫方呆呆地愣在那里。
〔远远的号声随着风在空中寂寞的振抖。
——幕徐落
文本赏析:
《北京人》写于1941年,它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制度的腐朽衰败,也揭示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规律。《北京人》为曹禺剧作的又一艺术高峰。他再一次回到自己所熟悉的旧家庭的题材,对封建主义作了抽筋剔骨的批判。假如说《雷雨》侧重于伦理道德关系的批判,《北京人》则企图对整个封建文化传统作清算。曾家是衰弱的封建社会的缩影,曾经有过的诗书礼仪的鼎盛时代已经过去,如今各种要账的逼上门来,它的世家儿孙精神上更趋于颓败——家长曾皓生活中唯一的“快慰”就是一遍遍油漆为自己准备的棺材,这正是一个封建僵尸的象征,曾文清这位天资聪敏心地善良的封建士大夫,精神上已完全瘫痪,成了徒有“生命空壳”的“多余人”。人类祖先“北京人”的纯朴、勇敢与健康已为封建文化的苍白、消沉与病态所替代。剧作家力图对传统文化进行反思,找到通往新生活的精神力量。
作者在《曹禺选集·后记》中说的:“写《北京人》时,我的诅咒比较明确些了,那种封建主义、资产阶级是早晚要进棺材的!他们在争抢着寿木.而这个人世,需要更新的血液和生命.”但是,当曹禺在刚刚创作了反映抗战生活的《蜕变》之后,一下子又回到他开始话剧创作时的封建大家庭的旧题材的时候,大家都盼望着能更深刻更尖锐地揭示出社会现实的根本矛盾的时候,盼来的却是一部与抗战现实几乎无关的作品,因此,人们将《北京人》看成是作者“于失望之余,悲哀心情的表现”,批评他“转换了方向”,“唱起了他悲哀的旧调”等等.《北京人》虽然重新回到了封建家庭的旧题材上,但这一“回归”并不是简单的“重复”,它通过曾家三代人的自我沉沦,以及远古北京人、未来北京人与以曾家为代表的现实北京人的对比,从思想文化的角度挖掘了封建阶级必然走向没落与崩溃的根本原因.正如钱理群所说,这是在作者已经走出了生命的“郁热期”,进入了生命的“沉静”状态之后,一次新的发展,是曹禺追求已久的由“戏剧化的戏剧”向“生活化(散文化)的戏剧”的转变,是曹禺“走向契诃夫”宿愿的实现,是曹禺戏剧的一个新的高峰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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